镰仓山女王——田中绢代

电影胶卷堆积如山,熊熊火焰直冲云霄。

人们无限感慨地围着橙色的火焰,站成一个圆圈儿。大家默默地站在那里,就象野外火葬场上的见证人一样。在松竹蒲田制片厂搬家的那天,摄影器材等物早已运走,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仓库里存放的废胶片,如今它们也化为了灰烬。在这些废胶片当中,不知道有什么影片的哪些场面,也不清楚有谁与谁恋爱或搏斗的镜头。望着那熊熊的火焰,演员和摄制人员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

夸张地说,每部影片都包含着演员和摄制人员的血和汗,因而他们产生这种感伤之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焚烧胶卷的情景,使制片厂的人们停下了脚步,不知是谁开口唱了起来:

“梦幻之都啊,电影之城,我们的蒲田……”

一人唱百人随,于是大家一起唱起了《松竹之歌》。今天,电影事业已变成一种冷冰冰的企业和组织,所以现在的电影工作者对这种情景恐怕很难理解了。

我们乘坐五十辆包租汽车和二十辆大型轿车。离开了蒲田制片厂,向松竹大船制片厂进发。

我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驶过川崎、横滨和保土谷之后,眼前的房屋稀疏了,那规模庞大的大船制片厂就坐落在远方的一片农田之中。如果说蒲田制片厂拥挤杂乱得象一家街道工厂的话,那么大船制片厂空旷得简直象一座庞大的俘虏拘留所,这便是我对大船制片厂的第一个印象。

下车之后,我立刻去看表演部大楼。在大楼的一层,表演办公室紧挨着演员梳装室和洗澡间;二楼有两间很大的男、女演员室和儿童演员室,此外还有一些单间的演员室。当时的松竹电影公司跟剧院的后台化装室一样,演员室也分三六九等。首席主角演员室就在二楼拐角处,这间房子的门前,挂着一块崭新的小木牌,上面写着“田中绢代”几个字。

我们从蒲田搬到大船制片厂的1934年前后,日本电影界正处于幼年时期,因此,无论演员还是摄制工作人员都被人瞧不起。但是,我们仍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地进行工作。日活电影公司拍摄了第一部有声电影——《当代的土地爷》,导演是沟口健二,主演是夏川静枝。

日活、松竹和新兴三大电影公司分别于1934年、1935年和1936年,在多摩川、大泉和大船建立了拍摄现代题材影片的制片厂。

1934年最成功的影片是小津安二郎导演的《浮草日记》,该片的主演是坂本武和饭田蝶子。影片描写了一对生活困苦、际遇悲惨的街头艺人夫妇,如何处理自身的爱情和他们对于孩子的疼爱的故事。

1935年最成功的影片是由成濑巳喜男导演的《妻子啊,你要象蔷薇那样》,该片的主演是丸山定夫、千叶早智子、英百合子。原作是中野实。

1936年最成功的影片是沟口健二导演的《祗园姐妹》。该片由山田五十铃和梅村容子主演,依田义贤编剧。影片叙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姐姐与自私的妹妹之间发生感情纠纷的故事。

这三部影片堪称日本影坛的古典佳作,也可以说是日本现代剧故事片的起源。

1936年,东宝电影公司宣布成立。当时,该公司引进了美国好莱坞的技术设备,成为东方第一大制片厂,从而动摇了“松竹电影王国”的地位。

然而,一个制片厂有了先进的设备,也未必能拍出好的影片来。1937年的最佳影片依然是日活电影公司的产品,即由内田吐梦导演的《永远前进》。1939年的最佳影片也是日活电影公司拍摄的,由田坂具隆导演的《五个侦察兵》。而松竹电影公司自从把制片厂迁至大船之后,一直在力图创出一条新路。于是,由岛津保次郎导演的《家庭会议》和由五所平之助导演的《新路》等影片相继问世。《新路》的主人公由田中绢代扮演,佐野周二是她的配角,我扮演主人公的妹妹。那时,我只有十二岁。乍一看,我的角色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小姑娘,但却是不可缺少的角色。

那时候,我已经不用养母陪送而独自去大船制片厂拍片了,到外地去拍外景时也是如此。在诹访湖畔住宿的时候,我第一次住进了单间,这使我非常高兴。从大房间转到单间,这意味着一个演员的地位提高了一步。然而,更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制片厂的主要演员、大明星、老前辈——田中绢代待我象亲妹妹一样。

午饭的时候,我从摄影棚去公司食堂的途中,常常被田中绢代的跟包或学生叫住,然后把我带到她的单间去。这是一闻向阳的带有壁龛的房间,有八张草席那么大。屋里摆着一个漂亮的三面镜梳妆台;折叠式小饭桌上放着一只很考究的饭盒,田中绢代换了一身便服笑容可掬地等着我来。三层的叠层饭盒上画着泥金画,连筷子也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的涂了朱红漆的,简直象三月三日女孩儿节时我看到的物品一样。

过了不久,有一天拍摄工作结束后,田中绢代让我乘坐她的汽车一同来到她家,她家位于镰仓山。影片快要拍完的那些日子,我干脆不回自己的公寓而到她家去住了,每天早晨我和她一起乘车去制片厂上班,晚上再和她同车回家。

当时,她在镰仓山的宅第被称为“绢代公馆”。真是名不虚传,这座日本式住宅既豪华又美观,室内的家具很精美,摆设得也很雅致,与她那不高而苗条的身材十分相称。

傍晚,我们一起回到镰仓山后,田中绢代就催促我一起去洗澡。我生来第一次见到薄得象纸一样的日本扁柏木澡盆,印象深极了。我们刚刚洗完澡,饭厅里的桌子上已摆好了晚餐。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一点点地盛在小巧精致的容器里,简直象贵族小姐的晚宴。三名女佣人偶尔才露个面,家中没有其他客人,四周静悄悄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那漆黑的山影,我感到自己仿佛成了《雨月物语》中的贵族小姐。

其实,贵族小姐并不是我,而是我眼前的田中绢代。当时,田中绢代只有二十七岁,尚未结婚。她刚刚洗过澡,皮肤白净净的,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总是微笑着,十分动人、可爱。她身穿一件友禅染[1]的和服,那纤细的手指动作非常从容、温柔,仔细地品尝着菜肴。她是日本最知名的明星!当时的明星真象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人们只能透过浮云和彩霞模模糊糊地看到她们一些日常生活。如今,我竟亲眼看到了这位蜚声日本影坛的大明星那纯朴而坚强的心灵。

晚饭后,她兴致勃勃地起身到衣柜里去找衣服。也许是她看到我的穿着太寒酸了,所以只要有我穿着合适的西服或毛衣都送给了我。当时,我和她的身高同是一米五一左右,我穿上她的西服简直合适极了。她的缎子连衣裙轻而柔软,好象用手轻轻一碰就会飞走似的。许多高级的外国毛衣,我穿上之后跟自己的身分很不相称。为了不使我过于为难,她笑着拍手说道:“秀子穿上比我穿着还合身呢!”

1974年,我观看了田中绢代主演的影片——《里乡》。影片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当田中绢代扮演的阿崎婆与朝夕相处的女记者分别时,曾恳求对方说:“请把你用过的毛巾送给我吧!”当阿崎婆接过那条女记者用旧了的毛巾后,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就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我坐在观众席上,凝视着银幕上的阿崎婆,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了。因为我懂得,对于阿崎婆来说,那条旧毛巾是用钱买不到的“血肉相连的宝物”。

当年,田中绢代把自己许多上等衣物毫不吝惜地送给我,而我最喜欢的是她曾经穿过的衣服。这是因为那些衣服真正能体现田中绢代的深情厚谊。

前几年的一天,我在某个丝绸展览会上,见到了久别的田中绢代,我不由地大声说道:

“过去,在镰仓山的时候,您曾送给我许多衣物啊!”

她马上接过我的话说:

“哪儿的话呀,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着它啦!那都是些旧衣服,实在不足挂齿。"

由于田中绢代的帮助,当时我的衣着是很讲究的,单从外表看,不知实情的人会以为我是个大家闺秀。孰不知,当我回到大森公寓时,等待我的却是母亲的愁容,我的心也马上回到度日艰难的现实中来。

那时候,我的月薪有六十日元左右,再加上给明治果品公司拍一些广告照片,多少还有些收入,因而交了十一日元的房租后,母女二人也满可以生活得下去。可是,由于住在北海道的爷爷把财产挥霍殆尽,全家都来投靠养母,于是,我这个十二岁孩子的月薪总是花得净光。

今天的日本,人们的家族观念很淡薄,父母不管儿女,儿女不养老子。但是,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却截然不同,为了亲属,即使把自己榨干了,也要助人一臂之力。这就是当时人们的道德准则,也是一种社会常识。

养母总是焦急地等待着我发工资,一旦工资到手,她便拿一些钱送到千驮谷去,剩下的供我们母女二人勉强度日。我虽然身穿进口的高级毛衣和裙子,但钱包里却分文没有。有一次,我曾从文具店偷过他们的一块橡皮,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也就是说,我还当过小偷儿呢。

养母在大森附近发现了一座房间比较象样的两层小楼,想在这儿开一个公寓来资助祖父。可是,养母没有能力支付押金。她实在想不出办法,于是就硬着头皮到大船制片厂去找古田演员课长预支工资。

古田一听,便当场回答说:“不行。”养母不仅没有灰心,反而更加生气。她对古田课长恨之入骨。嗣后不到半年,古田就被免去了职务。这才使母亲出了一口气。

我的哥哥平山实还留在东海林家当学仆,中途从夜校退学,然后进了利根钻探公司工作。他和我一样,是一个出身卑贱但胸怀大志的庶民。后来,他又报名到“满洲”去该公司的分公司干活。当时,“满洲”是日本失业者的另一条出路。可是,他身上只有一套学生服和满是汗臭的柔道服。于是,养母和我把省吃俭用积攒在存钱罐里的钱全都倒出来,给他买了三套成衣。我哥哥的身材矮得出奇,而且还戴着副眼镜,简直象一头棕熊。买来的成衣他根本不能穿。养母只得把衣服袖子截短一些,把裤脚去掉一块,把又肥又大的西服背心的两边煞进去一点。

《新路》一片上映后,得到了好评。接着,松竹公司仍然让五所平之助来导演,由田中绢代、佐野周二和我再拍一部新片,名叫《花篮之歌》。故事发生在一个炸猪排店里,饭馆的女招待由田中绢代扮演,她的男朋友是一位大学生,由佐野周二扮演,大学生的男朋友,据说需要由一位“能念佛经的演员”来扮演,所以,就挑选了住持出身的笠智众,当时他还是一个闷在“大房间”里的无名之辈。笠智众为人风度洒脱,地方口音独特。在这部影片中,他的表演获得了巨大成功。从此以后,他成了松竹公司不可少的重要演员。扮演单恋女招待,最后失恋的饭馆厨师的是德大寺伸。他从前专门扮演美男子,这次他施展了喜剧的演技,也受到了评论家的好评。

自从拍摄这部影片之后,我从田中绢代手里转到了德大寺伸的手里,他常常带我出去散步,有时带我去“宝冢少女歌剧院”或帝国剧院看戏,有时还去非常高级的西餐馆,两人各围着一条白色餐巾,简直象一对情侣一样。

只有我和德大寺大哥哥一起在宝冢剧场全神贯注地欣赏演出的时候,我才又突然感到了儿童的快乐。当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已肩负起供养九个人的生活重担。也许多亏了田中绢代和德大寺伸,我才终于没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1] 友禅染系染上花鸟、山水、草木和人物等图案的绸子。